謝孟穎
2022年5月25日
「他們會成為弱勢,就是因為沒遇到好的老闆……你說他們真的很廢嗎?他們也是認真工作啊,只是沒機會,如果可以有這樣的工作機會,他們都會珍惜──疫情大家真的太慘,慘到你今天再怎麼努力就是會變街友,從睡網咖變成露天睡公園……」
29歲就成為街友睡公園,真的只是「不努力」嗎?2021年台灣因COVID–19疫情進入「三級警戒」、公共場所關閉,台北車站與艋舺公園街友頓時陷入連水都沒得喝的處境,監工作家林立青四處奔走募物資、助人度過難關的同時,也驚見「街友年輕化」的疫情衝擊:「我們發現一些不該成為街友的人也成為街友,還發現幾年前被社工輔導、好不容易脫離街頭的人,又『回來』了……」
人們看見那些年輕又所謂「好手好腳不工作」的街友,卻看不見他們遇不到好老闆又被疫情剝奪工作、再也回不去的無奈,也因此林立青在今年成立專業清潔公司「友洗社創」,打造街友夢幻職場──在這裡,老闆第一個到現場把一切準備好、和員工吃一樣的便當、提供最好的工具裝備、薪資優渥一天超過2000元,「友洗」要證明:好好對待人的成本,並沒有高到會讓一間公司活不下去。
在這裡,老闆第一個到現場把一切準備好、和員工吃一樣的便當、提供最好的工具裝備、薪資優渥一天超過2000元(謝孟穎攝)
「不該成為街友的人」睡街頭:挫折久了,就慢慢失去尋找工作的自信跟希望…
洗地板這事聽起來是基礎清潔工作,但跟著「友洗」走一趟,便知何謂專業。3月份飄雨不斷的寒涼清晨,公司得到民間贊助費用、貨車駛入基隆校園免費清洗、校方頻頻感謝,經林立青解說才知,多雨的基隆地面牆面常生青苔、累積久了又成一層黑泥──這不只是美觀問題而已,學生時常因地板濕滑摔倒、牆垢又生出巨量惱人小黑蚊,洗地板對基隆校園是必要安全工程、給學生安心的校園,至於怎麼洗就是門道。
「上次我們洗人家學校,學生會長家長說,之前花6萬請人家洗都沒這麼好!他們警衛之前用一字頭機器洗到懷疑人生、好像用一枝筆洗地磚,他拿我們這台洗,他說,這才是工作啊!」林立青對自家設備頗為自豪。
學生時常因地板濕滑摔倒、牆垢又生出巨量惱人小黑蚊,洗地板對基隆校園是必要安全工程、給學生安心的校園(謝孟穎攝)
「友洗」清潔實況(林立青提供)
層層疊疊的污垢無法單純徒手刷刷洗洗,「友洗」用的是特別訂製的高壓清洗機,往牆面一噴瞬間苔土飛濺、不到1分鐘就劃出幾乎是黑白兩塊區域,這工程將細緻地進行10多個小時。彈飛的土塊與黑泥可能打傷人、機具巨響對聽力可能有傷害、高壓震手的噴頭握個幾分鐘就會震得掌骨發麻,因此「友洗」替工作者準備護目鏡、附耳罩安全帽、兩件式雨衣、防滑雨鞋、手套、還有充足的安全訓練──放眼望去,所有街友和工頭看起來都是一樣的、旁人難以從外觀辨識差異,如果有差別,那就是老闆跟工頭總是最早到現場的人。
「做一個工頭,管理工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以身作則、最早到,你8點就到現場把水線佈好、機器準備好,那些晚來的通通都聽你的!」林立青驕傲地說。這一天,清晨6點30分林立青在深坑工寮盤點準備裝備、55分親赴加油站準備好洗地機要用的兩大桶油、7點26分抵達銘傳國中、8點15分就一路佈置好──這份工作不只是施捨,領班要以身作則什麼叫好的老闆、好的職場。
林立青深信做一個好頭家的第一步,就是帶頭洗雨衣抹布(林立青提供)
「友洗」的街友們最年輕僅29歲、幾乎不超過50歲,外觀看來全無老態、體力充足可以操作重機具一整天──這樣的人為何成為街友,在林立青看來絕非外界想像的「好手好腳不努力」,畢竟他們工作意願強,沒有交通工具也是一群人想辦法從萬華搭到遙遠的基隆、共乘計程車抵達山坡上的學校。真正的問題,是過往他們遇不到好的老闆、沒有好的工具技術、甚至待在有毒的職場。
事實上,超過6成街友有工作,但問題在:「們是臨時性,就算去做工師傅也不見得想教,只能從事弱勢產業、做低階技術工,甚至無法遇到好的老闆跟主管,很容易被壓榨被欺負被霸凌……我們這有一位就很明顯,他體格不差、體力不錯,但挫折久了,就慢慢失去尋找工作的自信跟希望。」再者,一般職場犯錯就會被淘汰、沒有重新教育,機會越來越少,人就容易自暴自棄。
「原本街友就只能收到一些很糟的工作,低薪、勞累、沒有成就感。」林立青嘆,過去台北市曾推出「城市導引員」的工作,雖然立意良善,結論就是悲劇──大多街友就是在原地舉牌子指示觀光客景點方向、實際上很少人去搭話,把人變成一塊展示板、低成就感,當然很難激起工作意願,就是打工領錢、過一天算一天。
當然,再糟的工作一樣可以讓人活下去,例如「友洗」團隊裡年僅29的年輕街友,過往就是打零工、出陣頭、做工地粗工、餐飲業臨時工、市場兼職,一天工作3–4小時換來住網咖的錢,是林立青分類裡最高等級的「網咖街友」,雖然沒有家,至少還不必露宿──然而當2021年台灣COVID-19疫情爆發、進入「三級警戒」,一切都變了。
三級警戒造成大量公共場所與餐廳關閉,睡網咖睡麥當勞的無家者頓時無處棲身、轉往街頭公園變成「露天街友」,三級警戒也造成大量臨時工作機會消失,什麼餐飲、陣頭、市場工很難做了──即便後來三級警戒解除、隔年台灣防疫政策變成「共存」,被踢出去的低階人力回不去,本來睡網咖的人沒錢睡、本來被社工輔導到可以租房子的街友又回到街頭,各種本來不該成為街友的人都成了街友,目睹這一切的林立青也開始思考:這狀況救不完,該怎麼辦?
「喊勞權不如創造新的工作機會」提供最強設備、頭家站上第一線 街友連便當吃什麼都不必妥協
該如何讓「不該成為街友的人」有能力脫離街頭,機緣就是那麼突然來了。時常走闖萬華在地社福團體的林立青,不只推廣地方文化、疫情期間有力出力替弱勢募集物資,當然也認識一群街友,其中之一S大得知林立青與友人們最近在洗地板以後就想跟,工作過程也讓林立青發現這好像是適合街友的工作──操作重機械當然很辛苦,但重點是,他們洗了爽。
操作重機械當然很辛苦,但重點是,他們洗了爽(林立青提供)
「S大洗地跟專業能力都不行,但他做得很爽,他爽是好事、這代表他想工作也喜歡這個工作,而且這洗壞也沒差、我後面再洗就好,我們就開始試著再洗下一個。」雖然洗到下一個地點就是悲劇了,那時設備還沒針對街友改良,年過60的S大體力不行、連拉發引擎都不會拉、拉到抽筋,但後來林立青也意識到街友百百種、年輕力壯的當然有,他決定投個5萬元改良設備看看,再接案以後沒有賠,還賺錢。
「我就想,幹,不會賠錢、街友還有工作、環境變得很乾淨,那時候西門商圈很開心、20幾年沒人洗過,我們就想試看看,一群男人就在那邊嗆說好啊開公司啊我出啊,嗆一嗆公司就成立了。」這就是「友洗」的誕生,要給街友一份好的工作,而且自己還不會賠錢。
「友洗」想改變的第一問題,就是所謂「一技之長」。人們總說有一技之長不會餓肚子,但在把勞工當消耗品的產業現狀裡要有一技之長就是難題,出身監工的林立青深知關鍵問題之一在工具:「他們會成為弱勢就是沒遇到好的老闆、沒有好的工具,他們拿的都是二手的、別人給的、被淘汰的工具,沒跟上時代進步就可能被淘汰掉……我們的原則是要讓街友跟弱勢取得第一流最新的設備,他們才會有競爭力、勞動生命會比較長,有把工具設備操作熟練的技能,他的待遇會比較好。」
在林立青看來,過往教育不會強調「工具」的重要性,但弱勢勞工若能掌握工具與技術,收入勢必大增,也因此,「友洗」第一重視的就是為街友量身打造特製高壓清洗機、備妥工具、持續改良──儘管團隊已在3月份清洗基隆多座校園,直到5月份,林立青依然在深坑工寮裡研究怎麼改出水頭,「我每天都在調整設備,像這台五金比較好、那台五金比較、塑膠桶這台快進快出儲水量大適合不同環境,當然環境穩定的話就是金屬水箱的比較有優勢。」
「友洗」第一重視的就是為街友量身打造特製高壓清洗機、備妥工具、持續改良(謝孟穎攝)
第二關鍵,是打造讓人會喜歡工作的健康職場。林立青出身工地背景,深知傳統產業許多師傅是只會做不會教、動輒開罵、缺乏教育訓練,「該承擔責任的人不承擔,該給員工好的東西卻不給好的工具設備,氛圍就會變得很糟糕。」也因此,「友洗」強調的是逐步訓練、獎勵氛圍,工頭不會讓第一次來的街友就拿機器動手洗地,而是從環境設備清理、機具加油插電、整理收線等輔助工作開始步步學起,讓街友逐漸進步、即便犯錯也有重來的機會。
工頭不會讓第一次來的街友就拿機器動手洗地,而是從環境設備清理、機具加油插電、整理收線等輔助工作開始步步學起,讓街友逐漸進步(謝孟穎攝)
最重要的,是提供工作的尊嚴。「友洗」不只堅持讓每個街友都有最好設備、穿得體面、誰也無法從外觀判斷誰是街友,老闆工頭跟街友也都吃一樣的便當、沒有等級高低,甚至碰到有飲食禁忌、不吃牛不吃海鮮的街友,林立青與夥伴也會帶他們去找其他吃的,「沒有人該被強迫吃什麼食物,這是很基本的事。」
若是入校園清洗,林立青必定跟校方要求感謝狀,校方的頒獎、老師與學生看著學校變乾淨以後驚喜又感謝的眼神,對過往缺乏工作成就感的街友來說都是莫大鼓舞。林立青也嘗試多元工作機會,例如4月22日萬華啟天宮媽祖遶境,「友洗」讓街友在遶境隊伍「壓陣」掃去炮竹碎屑、放過鞭炮的地板焦痕,所有人跟著穿上陣頭衣服、還有年輕街友喜歡的youtuber網紅來拍攝工作過程,人們以為吵鬧髒亂的遶境、以為髒亂的街友,一切都被洗去污名了。
工具設備公司全出、給最好的東西、人人平等、薪資是外頭兩倍有餘、工作隨時可以得到鼓勵,也難怪林立青敢驕傲地說,就算這些街友都有其他工作,只要「友洗」叫工、街友必定「友洗」優先。這不只是社會福利,也是一種職場革命、揮別過往不健康的工作環境,林立青說:「這樣才是正確的工作,不然你製造出來很多是假的工作機會,對任何人可有可無、毫無價值,那滿悲哀的……我們喊勞權、喊很久,還不如創造新的工作機會。」
曾每月花15K住網咖、住一天算一天 如今社工見他「發願租屋聘弱勢做清潔工」驚人轉變
「友洗」確實創造了讓人願意努力的、全新的工作機會,所有街友都相當珍惜這份工作,即便暫時沒事做也會用抹布珍惜地清理沾上土塊的高壓清洗機。林立青坦言,當然也有街友一開始做事隨便、水管隨便收,這時工頭們就會把管子全部拉出來,「你亂收,我陪你收到對為止。」能鎮住手下的關鍵不是打罵、威嚴的建立根本在於領班責任感,因此林立青與其他工頭總是站到第一線,「街友以為自己洗了20坪很厲害,結果工頭已經洗了40坪去外面抽菸休息,街友還拿比較強的設備!在這邊,他們會發現自己是可以進步的。」
「街友以為自己洗了20坪很厲害,結果工頭已經洗了40坪去外面抽菸休息,街友還拿比較強的設備!在這邊,他們會發現自己是可以進步的。」(謝孟穎攝)
因為是個讓人想工作的環境,即便2022年4月份台灣COVID-19疫情開始全面爆發、規模遠遠超越2021年三級警戒、校園變得很難進去了,當「友洗」為謀生路額外接案清理孤獨死遺屋,街友也願意做──那些遺屋的主人往往孤獨生活、孤獨死去、死後長達兩個月才被發現,孤獨的遺體漸漸腐敗流出血水脂肪,被發現時現場往往慘不忍睹、氣味驚人、清理者必須穿上悶熱難受的全套防護裝備,這當然不是一份舒服的工作,但街友們依然積極工作、好好送往生者最後尊嚴一程。
「友洗」不只給一份工作,也在陪伴的過程漸漸改變街友得過且過、有一天算一天的狀況──「友洗」社工暨行政黃燕茹最有感的街友改變之一就是「繳回錢幣」的習慣養成,清理孤獨死遺屋多少會有散落各處的零錢、也確實有街友會想自己留著,但這時,一位街友會主動跳出來說要把錢繳回,「別人的錢要繳回去啊,不然會有報應!把錢繳回去,你才可以一直賺這個錢啊!」從那之後,再也沒有街友想拿遺屋零錢。
另一巨大轉變,是本來以為住網咖就可以了、賺多少錢就住幾天網咖的年輕街友,也開始思考租房子這事了──黃燕茹與其他社工多少都會跟街友談租房子的事、街友一開始都普遍抗拒,畢竟租房子還要自己買電腦、一個人住也沒有家的感覺、所謂「住處」只是工作一整天回來洗澡睡覺的地方、還真的不如先住網咖,但隨著「友洗」的陪伴,黃燕茹一句「你現在房租比我貴耶」,居然就讓街友開始思考了。
「他在網咖住一個月其實要花1萬5以上,我跟他說,這在三重蘆洲可以租到很棒的房子啊!他後來才想,或許他可以有個自己的房間、規畫比較有品質的生活。」黃燕茹說。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,人們確實很難思考明天、很難規畫、只能一星期一星期去結帳網咖住宿費,但當街友們有了「友洗」的優渥薪資與陪伴,他們也開始思考要脫離街頭、有個自己的家,甚至還有街友說要聘請弱勢阿姨來幫忙倒垃圾,照顧辛苦人。
「友洗」不只給街友一天2000元的優渥薪資,其中有500元還由社工管理、幫忙儲蓄,一步步累積起能租房子、有一個家的能量──然而,這工作畢竟是勞力活,要手持高速衝擊的機械、清理遺屋要清運巨大家具與垃圾,黃燕茹與林立青坦言,能做這份工作的街友還是普遍偏年輕、體力好,不是每一個街友都適用這工作機會,「友洗」的主要目標,是先改變「不該成為街友」的街友。
能做這份工作的街友還是普遍偏年輕、體力好,不是每一個街友都適用這工作機會,「友洗」的主要目標,是先改變「不該成為街友」的街友(林立青提供)
「最老最弱的街友,我們有試圖要給機會,但給了他們也不見得做得來……所有的方案都無法把所有人都顧好、都有極限,我現在作法是先把能救、能幫的加減讓他們過好一點,看工作意願、體力能力、工作態度,去做適當的安排。」林立青說。儘管人們期待貧窮人靠努力脫貧的勵志故事,事實上有些年邁街友就是體力與健康狀況不再適合工作,「友洗」能做的,就是先把有能力工作的街友拉出來,讓社會大眾可以更清晰地看見那些無能為力、必須依靠社會救濟的街友是多麼迫切需要幫助。
確實沒有一個方案可以接住所有的街友,但「友洗」做到的是提供健康職場,讓那些曾經以為自己沒有未來、實則還有勞動力的街友重新找到希望,再進一步,林立青還希望未來「友洗」在南機場有個辦公空間時也可以開設「工具銀行」培訓街友專業,甚至可以把清洗工作衣裝的工作外包給體力有限的弱勢婦女、創造新的工作機會──善待人需要成本,但這成本不至於高到讓一個企業活不下去、反而可以打造正向又有生產力的工作環境,林立青與夥伴們仍在持續證明這道理。